第42卷第3期 2011年5月 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JOURNAL OF NANCHANG UNIVERSITY V01.42 No.3 May.2011 论徐志摩后期诗歌创作风格的嬗变 刘纪新 (云南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教育学院,云南昆明650092) 摘要:徐志摩的诗歌创作始终交织着内心的生命体验与外在创作观念的矛盾冲突。1926年前后,由于生命 体验突破了创作观的束缚,使其在多个方面发生变化。他的诗不再拘泥于“健康”、“尊严”的原则,而是直面现代 人痛苦、焦灼的内心世界;大自然不再是诗人的精神家园,而是反衬出生命的渺小甚至虚无;他的现实主义诗歌不 再是肤浅的场景速写,而是渗透深切的生命体验。 关键词:徐志摩;诗歌;体验;创作观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448(2011)03—0087—06 徐志摩的诗歌创作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对 其后期的创作成就历来有着不同的看法,对其转变 的原因也有着不同的解释。本文拟对此谈谈自己的 看法。 一的奋力追求和思想内容的贫乏空虚,导致了淡极了 的内容和圆熟的外形奇妙的结合。” J(啪’今天各高 校普遍采用的教材朱栋霖等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 徐志摩后期是否沦入绝望 史》也延续这种观点:“徐志摩的诗弦上没有了昔日 的乐观进取,而代之以沮丧、绝望的哀调。如果说此 前的徐志摩还敢于冲人那黑绵绵的昏夜,那么,此时 的徐志摩就只‘在梦的悲哀里心碎’了。”l6 J(嗽’ 茅盾在《徐志摩论》一文中认为,徐志摩的后期 诗歌在艺术上越来越精湛,在内容上却越来越倒退; 《猛虎集》“是技巧上最成熟的作品”,但内容却是 “淡到几乎没有”,反映了徐志摩的思想落人“怀疑 的颓废”D](r'375)。这个判断一直延续在文学史中。 例如,穆木天认为徐志摩《猛虎集》以后的诗“在形 式上是特别地纯正了,内容方面,只是‘残破的思 潮’,那是‘黑暗与虚无’之追求了”【2](P287)。阿英不 仅赞同茅盾的观点,而且将其贯彻到对徐志摩散文 的评价中:“这论断,是很对的,就是从他的小品文 看来,所能得到的结论,也是如此。”[3 3(P292) “”后,很多学者仍然延续这种观点。陆耀 东说:“如果说《翡冷翠的一夜》标志着徐志摩的诗 歌创作,还只是开始向离开现实社会的方向发展的 话,那么,他在大失败后写的《猛虎集》和《云 游》,就是明显地向消极斜坡滑下去了。”[4 3(P315)胡 凌之认为:“徐志摩诗歌创作发展的趋势显示出,越 到后期,内容和形式各自走向两个极端。艺术技巧 收稿日期:2011—01—22 与上述评价相反,在茅盾发表《徐志摩论》的同 时期就有着不同的声音。1931年底,胡适在《追 悼志摩》一文中说,徐志摩经过“几年的挫折,失败, 苦痛,似乎使他更成熟了,更可爱了”[7](删)。联系 一上下文来看,这里指的是他的人生态度以及作品的 思想内容。胡适认为徐志摩的作品“意境变深厚 了” 7l‘脚¨,意境的深厚也不是单纯依靠艺术手法能 够实现的。李健吾也认为:“他后期的诗章与其看 作情感的涸竭,不如誉为情感的渐就平衡。他已经 过了那热烈的内心的激荡的时期。他渐渐在凝定, 在摆脱夸张的词藻,走进(正如某位先生所谓)一种 克腊西克的节制。”l8l( 时隔几十年后,梁实秋在 篇回忆文章中谈到徐志摩的诗歌,说:“最初刊印 一的《志摩的诗》还是在摸索的阶段,《翡冷翠的一 夜》、《猛虎集》则是他的成熟之作。”[9](P120)联系上 下文来看,也不是专指艺术手法。当今也有学者持 相似的观点:“表面上,《猛虎》和《云游》里的不少作 基拿 阜:作者简介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现代文学社团和作家群体文化生态研究”(08BZW056)。 :刘纪新(1969一),男,河北沧州人,讲师,文学博士,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品,呈现以冷色为基调的阴郁图景。然而,只要循着 诗人积极进取的思想脉络寻去,就不难从中发见作 者的血和泪、爱和憎。”[10](m15) 事实上,徐志摩的所谓绝望情绪并不仅仅表现 在后期诗歌中。他乐观、飞扬的一面也没有从后期 诗歌中消失。 首先,所谓“暗惨的可怕”[7](嘲∞、“怀疑的颓 废”,在徐志摩早期诗歌中就已经存在,如《夜半松 风》、《希望的埋葬》、《毒药》等。其中最为典型的是 《毒药》,这是一首绝望到极点的诗歌,与《猛虎集》 中那首被茅盾作为典型的《生活》相比,有过之而无 不及。在《生活》中还可以看到“向前”、“挣扎”;而 在《毒药》里却不见一点“挣扎”的痕迹,更不用说 “向前”。在《毒药》里看到的是恶毒的世界、颓废的 思想、黑暗的灵魂、灭绝了光彩的太阳。与《生活》 相比,《毒药》才是真正“暗惨的可怕”、“怀疑的颓 废”。但是茅盾却断定,这个时期的徐志摩“是中国 ‘布尔乔亚政权’的预言的乐观的诗人”… 射’,从 而将徐志摩的诗歌作为材料,来支撑中国布尔乔亚 文学从开山走向末代的判断。然而,《毒药》写于 1924年,按照茅盾对徐志摩创作的分期,属于“第一 期”的作品。怎么才能让徐志摩刚开始就“末代” 呢?茅盾的解释是:徐志摩思想太“杂”,这样就轻 易忽略了《毒药》等诗在徐志摩诗歌发展脉络中的 意义。 其次,徐志摩后期的诗歌也并不都是“暗惨的 可怕”、“怀疑的颓废”。仅从《猛虎集》来看,《拜 献》、《杜鹃》、《黄鹂》、《车眺》、《山中》、《车上》都与 “暗惨”、“颓废”、“绝望”无缘。相反,由于诗人生 活阅历增加,体验深入,这些诗不仅乐观、明朗,而且 坚实、深厚,有着内在力度,不像早期诗歌,只是半空 中飞扬的雪花。在《拜献》中,诗人要让“我的诗歌” 在“歌声嘹亮”中,“消纳”世界上“无穷的苦厄”,整 首诗境界开阔,质地刚硬。在《黄鹂》中,诗人只描 写黄鹂矫健的身姿、凌厉的飞翔,却没有取悦于人的 歌唱,“它不作声”,但是它的身姿就是“春光”、“火 焰”和“热情”。 在徐志摩后期的诗歌中,尤其不应该无视《再 别康桥》的存在。这首诗创作于1928年,收入《猛 虎集》,毫无疑问属于徐志摩的后期作品。但是不 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首诗都不符合茅盾对徐志摩 后期诗歌所作的判断。 为什么茅盾只看到《生活》,而无视与此同时 的、影响更大的《再别康桥》呢?我们只能猜测是 “以论代史”的结果。因为已经给徐志摩划定了阶 级成分,因为已经对中国社会性质以及中国资产阶 级的命运有了定论,所以,徐志摩的诗歌必须符合这 个历史发展的规律。 由此来看,关于徐志摩后期诗歌思想滑坡的说 法是难以成立的,简单地将徐志摩的诗歌发展脉络 描述为一个从乐观到悲观、从希望到绝望、从“开 山”到“末代”的过程,也是欠妥当的。 二“理性的鞍索"下的呻吟 徐志摩的诗歌创作并不存在一个从希望走向绝 望的过程,而是始终存在着两个徐志摩:一个高举 “健康”、“尊严”的大旗 “](嘲 ,一个“永远在无形 的经验的峻岩上爬着”[坨](呦 。 1.1926年之前:徐志摩的另一面 胡适评价徐志摩说:“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 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 自由,一个是美。” ]( 这个评价经常被后人引用, 成为对徐志摩的经典评价。一些诗歌选本也按照这 个标准选择作品,比如家喻户晓的《再别康桥》、《沙 扬娜拉・赠日本女郎》,至多也就是再加上像《雪花 的快乐》、《为要寻一个明星》这样的诗歌。 这样一个飞扬的形象,其实也是徐志摩本人希 望留给别人的。他在理论主张、诗歌创作甚至日常 生活中都极力张扬这一面,积极塑造自己的公众形 象。徐志摩主张以“健康”、“尊严”的创作原则清理 文坛,建立秩序,反对“唯美与颓废”、“伤感与热 狂”_1l l…。他的大部分诗歌也遵循这种创作观 念,追求“爱”、“自由”和“美”。 生活中的徐志摩同样如此。在友人的聚餐宴会 上,他是“使四座并欢的”人物:“他有时迟到,举座 奄奄无生气,他一赶到,像一阵旋风卷来,横扫四座, 又像是一把火炬把每个人的心都点燃,他有说,有 笑,有表情,有动作,至不济也要在这个的肩上拍一 下,那一个的脸上摸一把,不是腋下夹着一卷有趣的 书报,便是袋里藏着一扎有趣的信札,传示四座,弄 得大家都欢喜不置。”l13]‘ 事实上,徐志摩的内心世界绝不是这么简单,也 不像他的大多数诗歌那样富于优美的旋律、飞扬的 精神,而是充满矛盾冲突、痛苦和焦灼,即使在1926 年之前也是如此。例如,他在散文中说:“我们所知 的这个野蛮残忍的社会,则是一潭肮脏腐臭的死水, 四周爬满了蝇营狗苟的虫蛆,散发着腐烂和僵死的 气味。”f1 ](唧 (1922年)“照群众行为看起来,中国人 是最残忍的民族。”“照个人行为看起来,中国 多数是最无耻的个人。”ll 5_‘ (1923年)“我们在这 第3期 刘纪新:论徐志摩后期诗歌创作风格的嬗变 ・89・ 生命里到处碰头失望,连续遭逢‘幻灭’,头顶只见 乌云,地下满是黑影;同时我们的年岁,病痛,工作, 习惯,恶狠狠的压上我们的肩背,一天重似一 天。’’[ ]‘跚 (1925年) 梁实秋这样评价徐志摩的散文:“他的散文不 是板起面孔来写的”,“他的文章永远是用心写的”, “永远的保持一个亲热的态度”,“毫不矜持,把他心 里的话真掏出来说。”[ ](玛嘶。 叽’而对于徐志摩的诗 歌,梁实秋却说:“他的诗都是抒情的,对于遣词用 字他都肯用心,不是随随便便的大白话,故往往有浓 丽之美,而不能出之于自然。”_9 J(H 由此来看,徐志 摩的散文更为真实地表现了他的内心世界。 徐志摩的前期诗歌虽然大多经过了“理性的清 滤”[11] ,但仍然可以看到一些与上述散文相似 的思想痕迹。其中,《毒药》、《白旗》、《婴JL)在同 时期的诗中显得很是突兀,既没有追求音乐性,也没 有华丽的辞藻和繁复的意象堆砌,诗的内容、情绪更 是与“健康”、“尊严”的原则相抵牾。但是,当他回 忆这些诗的创作背景时,有这样一段话:“记得前年 奉直战争时我过的那日子简直是一团黑漆,每晚更 深时,独自抱着脑壳伏在书桌上受罪,仿佛整个时代 的沉闷盖在我的头顶——直到写下了‘毒药’那几 首不成形的咒诅诗以后,我心头的紧张才渐渐的缓 和下去……”ⅢJ( ’由此来看,正是这类违反了徐 志摩所倡导的创作原则的诗歌,才真正抒发了他内 心的情绪,表现了真实的精神体验。 徐志摩在1924年写给友人的信中说:“中国现 状一片昏暗,到处都是人性里头卑贱、下作的那部份 表现。所以一个理想主义者可以做的,似乎只有去 制造一些最能刺透心魂的挖苦武器,藉此跟现实搏 斗。”[】8](嘲 ’但是就他的诗歌来看,这个时期只有 《毒药》等诗才称得上是“刺透心魂的挖苦武器”。 至此可以从散落的材料中梳理出另一个徐志 摩,这个徐志摩并不符合他所主张的“尊严”与“健 康”的原则,不是只有单纯的信仰、潇洒的飞扬。但 是,这个徐志摩只能潜伏在内心,挣扎在“理性的鞍 索” ‘ 之下。 2.1926年:徐志摩的自我反省 一旦作家的创作观与自身的生命体验发生冲 突,创作就会陷入危机,一种不恰当的创作理念必然 会钳制甚至窒息创作。这种现象在徐志摩前期诗歌 创作中尚不明显,但随着社会阅历增加,各种挫折、 打击扑面而来,内心的苦闷情绪与创作观念的冲突 越来越激烈。一方面,所谓“健康”、“尊严”的原则 不允许他表达内心的痛苦;另一方面,痛苦的生命体 验使其无法按照上述原则去创作。 1926年,徐志摩写下了一系列“自剖”式的文 章,反思自己的创作危机。这些文章揭示了他真实 的创作心理,是非常可贵的材料,如说: 原先我在人前自觉竟是一注的流泉, 时时有飞沫,时时有闪光;现在这泉眼,如 其还在,仿佛是叫一块石板不留余隙的给 镇住了。我再没有先前那样蓬勃的情趣, 每回我想说话的时候,就觉着那石块的重 压,怎么也掀不动,什么也推不开,结果只 能自安沉默 这块石板究竟是什么呢?徐志摩先是认为与黑 暗的时代有关,而后又认为是自己没有天才和伟人 的执著。将创作困境归因于内在原因,显示了他真 诚的态度。但是,联系他的诗歌创作和文学活动来 看,与同时代的诗人相比,很难说他不够执著。简单 地将创作危机归因于黑暗时代,也是不妥的,在文学 史上,很多杰作正是诞生于黑暗时代。 问题的关键在于诗人的创作风格、艺术追求是 否适合这个时代,是否适合表现在这个时代中所产 生的体验和情绪。在当时的时代氛围中,对于徐志 摩而言,仅仅创作“健康”、“尊严”、优美、明朗的诗 歌,是很难表现他复杂的生命体验的。飞扬的雪花、 令人身心舒畅的“乡村的音籁”、《为谁》和《问谁》 中的儿女轻愁,无法表现诗人内心的痛苦和焦灼。 所以,在徐志摩固执坚持的创作理念与自身复杂的 生命体验之间存在尖锐的冲突。 由此我们知道,镇住徐志摩创作泉眼的那块 “石板”就是他的创作观。这个预设的理念压制了 他的创作实践,使他无法表现出真实的生命体验。 这其实就是“野马”背上的“鞍索”,在他用理性节制 情感的时候,事实上桎梏了他自己的生命体验和创 作热情。如他说: 你们知道喝醉了想吐吐不出或是吐不 爽快的难受不是?这就是我现在的苦恼; 肠胃里一阵阵的作恶,腥腻从食道里往上 泛,但这喉关偏跟你别扭,它捏住你,逼住 你,逗住你——不,它且不给你痛快哪!前 天那篇《自剖》,就比是哇出来的几口苦 水,过后只是更难受,更觉着往上 冒o[19](P186) 徐志摩这种“呕”不出来的感觉,正是他的生命 体验被一种错误理念的“鞍索”束缚的表现,然而, 他在《再剖》中仍然没有找到病源。1926年,徐志摩 连续写出《自剖》、《再剖》、《求医》等文章,表明他 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意识到自己的创作危机,并开始深入反省。遗憾的 像风声、云影一样无法把握。在这首诗中,诗人已经 是,他的反省虽然真诚,却没有找到问题的症结。 与自然分离,面对自然弘大的空间和时间,对自身的 存在和价值产生了怀疑。 三挣脱“理性的鞍索":徐志摩后 期诗歌的崭新面貌 徐志摩虽然没有找到创作危机的根源,但1926 年之后,“理性的鞍索”已经无法束缚“骏悍的野 马”[“] ),内心的生命体验突破了外在理念的束 缚,于是诞生了一批渗透血泪的诗歌。由此,他的诗 歌创作进入一个新的时期。 1.“冲”出“自然的怀抱” 钱杏郝(阿英)将徐志摩后期思想的变化概括 为“从‘飞的’人生到‘冲的’人生”,并认为“徐志摩 先生‘冲’的方向”,首先是“‘冲’到自然的怀抱里 去” ](嘞∞。当今的学者将其概括为:“崇拜自然, 回归自然,在人与大自然的融合中,复归人的天 性。”[21](PIO1)其实,这都是徐志摩前期诗歌的特点, 他在经历反复“自剖”之后,已经“冲”出了“自然的 怀抱”。 就徐志摩前期诗歌来说,上述观点基本上是正 确的,如《沙士顿重游随笔》、《默境》、《康桥西野暮 色》等都是如此。但就徐志摩后期诗歌来说,上述 观点就不全面了。后期虽然仍有《车眺》、《秋月》、 《山中》等延续前期的风格,但出现了一批风格截然 不同的诗歌。在这些诗中,诗人不是投入自然的怀 抱,与自然融为一体,而是从自然中走出,在与自然 的对峙中,领悟个体生命的短暂、渺小和无助。 在《泰山》中,泰山作为自然,已经不是与诗人 浑然一体,成为诗人身心沉醉的港湾,而是与诗人对 立的一个客体。诗人已经从自然中出来,以一 个的主体反观泰山,力图以人的眼睛和思想去 认识、猜度那隐藏在“岩石的核心”、“阔大的蛲岩” 中的自然的“隐奥”。诗中的自然是一个让人猜度 不透的神秘对象。 如果说在《泰山》中诗人以惊惧的双目发现了 自然的弘大和隐奥,那么在《渺/19)中,诗人则以绝 望的眼睛看到自身的渺小、短暂、虚无和无助。在苍 老、巨大的群山面前,诗人感到“我”的渺小和短暂。 他还没有来得及感叹,却又为脚下的小草——更为 短暂、更为渺小的生命所触动。在绵延的群山与数 寸的小草之问,在亘古的存在与一岁一枯之间,诗人 无法把握、无法描述、无法评判自己的存在,怅然若 失。在第二段中,诗人驻足路边,倾听松籁,远眺白 云。但是声音是转瞬即逝的,白云是飘忽不定的,一 切都无法把握。诗人的生命也同样处于流动之中, 在《阔的海》中,诗人在感悟到人生的不可把握 之后,又从无奈、绝望和怅然中走出。他不再去关注 那弘大的海空、无法把握的“四面八方的风”,而将 生命意义立足在自身的存在之内:“我”只要属于自 己的“一分钟”、“一点光”、“一条缝”。“一分钟”是 诗人个体存在的短暂时间;“一点光”是诗人追求的 理想、生命的意义;“一条缝”是追求真理、追求理想 的狭小的路。这“一点光”让人联想到徐志摩前期 诗歌中那一颗黑夜里的明星(《为要寻一个明星》)、那 一点闪烁在深夜里浓雾中的“神明的火焰”(《那一点 神明的火焰》)。这“一点光”已经不再是一个笼统的 理想,而是在诗人体验了人生的艰辛、社会的黑暗, 认识到生命的有限和渺小之后,找到的属于自己的、 作为个体生命能够把握的一点神圣之光。这“一分 钟”是经过了诗人对群山的苍老、小草的渺小,无法 把握的流云、松籁的感悟之后,升华出的对于生命形 而上的认识。虽然只有“一分钟”,却是属于诗人 的,个体生命可以把握的,并借以寻求超越的唯一凭 借。这“一条缝”让人联想到《生活》中那条蜿蜒的 甬道,虽然给人以压迫感、窒息感,但更多的是力量 和倔强。只要还有这一条缝,就有希望,生命就有存 在的意义,理想之光就依然不灭。 2.从客观场景的速写到“主观精神的燃烧” 在徐志摩的诗中,不论是前期还是后期,以反映 现实、抨击社会黑暗为主题的现实主义诗歌为数不 少,但很少引起重视。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前期现 实主义诗歌多停留于场景描摹、速写,艺术价值不 高。后期,徐志摩对社会的认识逐渐深人,生活体验 逐渐深厚,他的现实主义诗歌也有了新的发展,但此 时他对现实的判断与左翼文学界发生冲突,被认为 走向了。所以,一般认为:“它们对现实生活的 反映大都是肤浅的,有的甚至是歪曲的。”_2。J( ’ 此处暂且不论徐志摩后期思想是进步还是反 动,首先进人其诗歌内部,循着作品去揭示其思想艺 术的发展过程。 徐志摩前期的现实主义诗歌成就不高,大多是 场景速写,记录一些较为肤浅的见闻。如《先生! 先生!》、《盖上几张油纸》、《一小幅穷乐图》等,主题 大多落人空泛的人道主义观念,缺乏深人认识和艺 术创造。《太平景象》、《大帅》、《人变兽》等诗反映 军阀混战造成的社会惨象,也流于表面。 徐志摩的现实主义诗歌在1926年之后出现了 第3期 刘纪新:论徐志摩后期诗歌创作风格的嬗变 ・91・ 显著变化,以《秋虫》、《西窗》为代表,成就远高于前 期。这些诗虽然表现出与左翼文学越来越鲜明的对 立,但仅从作为诗歌的思想内容出发,从思想的艺术 化角度来分析,这个时期的现实主义诗歌无疑是更 加成熟了。 《秋虫》刻画了这样一个现实:“青草”、“白 露”、爱情已经被人间遗弃,“廉耻也告了长假”,黄 金霸占了世界,“思想被主义奸污”。虽然有些驳 杂,但却熔铸了诗人深切的现实体验,是融化在心中 的现实,而不是简单记录一些见闻,也没有落人某种 流行的思想套路之中。这正是在“现实世界的磨 盘”和“锯齿”下“捱”、“拉”出来的“血肉与灵 魂”[19](PlSS ̄。从表面上看,前期诗歌中有乞丐,有士 兵,有“人变兽”的世道,但那不过是场景速写和现 成的理念。《秋虫》虽然没有具体的人物和事件,但 字字都是对现实深切体验的结果,是经过情感和理 性升华了的现实,而这才是属于诗歌的现实。 《西窗》充满了诗人对现实的痛恨、内心的愤 懑,并通过残忍的戏谑得以宣泄。“耶酥死了我们 也好睡觉!”“……有窟窿的破袜是绝对的理性,/胳 肢窝里虱类的痒是不可怀疑的实在。”“这人间世在 洪荒中不住的转,/像老妇人在空地里捡可以当柴烧 的材料。”诗人将具有高度哲学性、文学性的语言与 世俗语言并置,将形而上的问题与“睡觉”、“破袜”、 “虱子”并置,产生强烈的反讽效果。但是,结合徐 志摩同时期的作品来看,很难认为他背弃了理想和 信念,不过只是宣泄愤懑情绪,就像几年前创作《毒 药》等诗一样。 在《秋虫》、《西窗》中,徐志摩所表达的思想可 能值得商榷,但这确实是来自于诗人切肤的体验,是 来自心灵深处的倾诉,是经过了“主观精神的燃 烧”,熔铸、凝结在诗人内心之中的现实。与前期只 是描摹现实,或者简单地用流行的理念解释现实相 比,显然是进步了。所以,就诗歌本身而言,徐志摩 后期的现实主义诗歌是更为成熟了。如果说徐志摩 是自由主义阵营的战士,那么,不论这个战士是敌是 友,我们必须承认,这个战士越来越成熟了。 在徐志摩的现实主义诗歌中,《秋虫》、《西窗》 的成就明显高于前期诗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徐 志摩一方面重视内在的生命体验,另一方面突破外 在创作观念的束缚。正是因为突破了“健康”、“尊 严”,才使他了自己的生命体验,把这些“不健 康”的但却是真实的甚至刻骨的生命体验写入了诗 歌。结合这个时期徐志摩在散文、书信、日记中对于 现实的看法,对于北伐战争的看法,可以认为,这两 首诗确实是“筋骨里进出来,血液里激出来,性灵里 跳出来,生命里震荡出来的”_6 J(眦’。同时,这两首 诗基本上不再顾及外在的音乐性,违反了徐志摩关 于“音节的匀整与流动” ¨ 主张,失去了均匀的 节奏和律动。诗歌充满失望、无奈、烦躁,甚至戏谑、 调侃、自暴自弃的情绪。另外,在《秋虫》、《西窗》中 也隐约可以看到《毒药》的影子,徐志摩早期受到压 抑的仓Ⅱ作风格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来了。 但是,这两首诗也同《毒药》等诗一样存在缺 陷,艺术上显得粗糙,不够成熟。这也表现出徐志摩 尚且没有找到适合表现生命体验的形式,不受羁绊 的“野马”虽然挣脱了“理性的鞍索”,但一时还找不 到自己的路。 3.表现现代人痛苦、焦灼的精神世界 遗失了精神家园的迷茫感,是现代知识分子的 精神特征之一。在徐志摩前期诗歌中,一旦遭遇迷 茫,便迅速找一个观念的套子钻进去,从而回避了精 神上的矛盾和困惑。在后期诗歌中,他不再以观念 压抑、扭曲生命体验,而是正面表现痛苦、焦灼的内 心世界,从而突破了前期诗歌的局限。 在《三月十二深夜大沽口外》中,诗人深夜被困 在大沽口外的轮船上,外在的环境和事变引发了诗 人对自身生命存在状态的联想,感觉生命也不过是 “绝海里的俘虏”,“人生是浪花里的浮沤”。诗人无 法理解当时的现实,无法把握自己的人生,只有迷茫 痛苦,踟蹰不前,这与面前为战争所困的船上的状 态,是何其相似。 在徐志摩的诗中常常出现“星”、“灯”、“一星弱 火”等同类意象,它们往往象征理想,在茫茫黑夜 里、在重重迷雾中指引诗人前行。《三月十二深夜 大沽口外》同样有着“星”和“灯”,但这里的“星”不 再指引诗人“向着黑夜里加鞭”(《为要寻一个明星》), 而是“星光在天外冷眼瞅”。“星”不仅遗弃了诗人, 远去天外,而且变得冷漠,只是“冷眼瞅”。诗中的 “灯”也不再是永远不变的“神明的火焰”(《那一点神 明的火焰》),而是“桅上的孤灯在风前摇摆”。当 “灯”连自身的命运都难以把握,处于风雨飘摇状态 的时候,它又如何给诗人以指引。诗人在表现自己 迷茫、无助心境的同时,进一步认识到,这一切并不 是暂时的现实境遇,而是人生的常态。 在《残破》中,每一段都有对立的两组意象。前 三段是外部环境与内心世界的并立、对应:与诗人内 心残破的“思潮”、“思想”、“意识”对应的是大街小 巷中的灰土、从窗缝进来的夜凉,是丑怪的树影在风 中叫喊。不论是内心世界还是外部环境,都是同样 ・92・ 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 2011拄 的“残破”。第四段突然一变,转为回忆与当前心境 的对立。后者是“残破”的进一步发展,延续全诗 [5]胡凌之.徐志摩新评[M].上海:学林出版社,1989. [6]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一l997): 上册[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7]胡适.追悼志摩[M]//胡适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 年出版社。1996. “残破”的气氛。而回忆却是一枝“斜靠着晓风,万 种的玲珑”的白莲,成为全诗唯一亮丽的意象。从 白莲的神态、外形、色调来看,显然是情爱意象。世 界是残破的,灵魂也是残破的,在这一片残破中,只 有回忆中的爱情让诗人沉醉,让痛苦的心灵得到暂 时慰藉。爱情在徐志摩的诗中常常是缓解精神痛 苦、解脱现实苦难的灵丹妙药,在前期诗歌中尤其如 此。但在这首诗里,爱情已经不能拯救诗人残破的 灵魂和现实,诗人不再去自欺欺人地陶醉于爱情之 中,不再一心去做“阳光”、“露水”,于是诗中这朵爱 情的白莲也就成了昙花一现。他重新回到现实,直 面自己的精神世界:“如同封锁在壁椽间的群鼠,/ 追逐着,追求着黑暗与虚无!” 上述作品并不能展现徐志摩后期诗歌的总体风 格,他在抒发焦灼、痛苦情绪的同时,仍然有乐观、明 朗的诗歌;在拒绝爱情和自然的迷梦的同时,仍然写 出一些讴歌爱情和自然的诗歌。但是,上述作品所 体现的创作风格,是在1926年之后,徐志摩经过深 入的自我反省之后才出现的,由此,他的诗也呈现出 全新的气象和格局。同时,这些风格迥异的诗并不 是“暗惨的可怕”、“怀疑的颓废”,更不是在内容上 “淡到几乎没有”,而是标志着徐志摩诗歌走向了厚 重,取得了新的成就。 参考文献: [1]茅盾.徐志摩论[M]//茅盾.茅盾全集:第19卷.北京:人 民文学出版社,1991. [8]李健吾.新诗的演变[M]//李健吾批评文集.珠海:珠海 出版社。1998. [9]梁实秋.略谈《新月》与新诗[M]//梁实秋文学回忆录. 长沙:岳麓书社,1989. [10]李昭醇.论诗人徐志摩的心路历程[J].学术研究,1992 (5). [11]徐志摩.新月的态度[M]//徐志摩全集:第4卷.南宁: 广西民族出版社,1991. [12]徐志摩.“迎上前去”[M]//徐志摩全集:第3卷.南宁: 广西民族出版社,1991. [13]梁实秋.谈徐志摩[M]//梁实秋怀人丛录.北京:中国 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 [14]徐志摩.艺术与人生[M]//徐志摩全集:第4卷.南宁: 广西民族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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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Changes in the Poetic Style of Xu Zhimo LIU Ji——xm (School of Chinese Intenatrional Studies,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 650092,China) Abstract:There is a conflict between literary idea and experience in Xu Zhimo’S poetry.In 1926,his experience breached the tie of the idea to bring various changes in poetic style.His poetry got away from the principle of“healh’t’and“dignity”to face he paitnful soul of modem people.The nature wasn’t his spiirtual home any more.On the con ̄ary,he discovered the infinitesimal and unreal character of life.His realism verse started permeating deep experience. Key words:Xu Zhimo;poem;expeirence;literary idea (责任编辑胡海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