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欧阳子朋党论[1]
【原文】
1欧阳子曰:“小人欲空人之国,必进朋党之说。” [2]呜呼,国之将亡,此其征欤?祸莫大于权之移人,而君莫危于国之有党。有党则必争,争则小人者必胜,而权之所归也,君安得不危哉!何以言之?君子以道事君,人主必敬之而疏;小人唯予言而莫予违,人主必狎之而亲。疏者易间,而亲者难睽也。而君子者,不得志则奉身而退,乐道不仕。小人者,不得志则侥倖复用,唯怨之报。此其所以必胜也。
2盖尝论之:君子如嘉禾也,封殖之甚难,而去之甚易;小人如恶草也,不种而生,去之复蕃。世未有小人不除而治者也,然去之为最难。斥其一则援之者众,尽其类则众之致怨也深。小者复用而肆威,大者得志而窃国。善人为之扫地,世主为之屏息。譬之断蛇不死,刺虎不毙,其伤人则愈多矣。齐田氏、鲁季孙是已。齐、鲁之执事,莫非田、季之党也,历数君不忘其诛,而卒之简公弑,昭、哀失国[3]。小人之党,其不可除也如此。而汉党锢之狱[4],唐白马之祸[5],忠义之士,斥死无馀。君子之党,其易尽也如此。使世主知易尽者之可戒,而不可除者之可惧,则有瘳矣。
3且夫君子者,世无若是之多也;小人者,亦无若是之众也。凡才智之士,锐于功名而嗜于进取者,随所用耳。孔子曰:“仁者安仁,智者利仁。”[6]未必皆君子也。冉有从夫子则为门人之选,从季氏则为聚敛之臣[7]。唐柳宗元、刘禹锡使不陷叔文之党[8],其高才绝学,亦足以为唐名臣矣。昔栾怀子得罪于晋,其党皆出奔,乐王鲋谓范宣子曰:“盍反州绰、邢蒯?勇士也。”宣子曰:“彼栾氏之勇也,余何获焉!”王鲋曰:“子为彼栾氏,乃亦子之勇也。” [9]呜呼,宣子蚤从王鲋之言,岂独获二子之勇,且安有曲沃之变哉[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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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愚以谓治道去泰甚耳。苟黜其首恶而贷其馀,使才者不失富贵,不才者无以致憾,将为吾用之不暇,又何怨之报乎?人之所以为盗者,衣食不足耳。农夫市人,焉保其不为盗,而衣食既足,盗岂有不能返农夫市人也哉?故善除盗者,开其衣食之门,使复其业;善除小人者,诱以富贵之道,使隳其党。以力取威胜者,盖未尝不反为所噬。
5昔曹参之治齐曰:“慎无扰狱市。”[11]狱市,奸人之所容也。知此,亦庶几于善治矣。奸固不可长,而亦不可不容也。若奸无所容,君子岂久安之道哉!牛、李之党遍天下,而李德裕以一夫之力,欲穷其类而致之必死,此其所以不旋踵而罹仇人之祸也。奸臣复炽,忠义益衰。以力取威胜者,果不可耶!愚是以续欧阳子之说,而为君子小人之戒。
【注释】
[1]欧阳子:即“欧阳修”,他作有《朋党论》。 [2]“欧阳子”三句:见欧阳修所著《新五代史·唐六臣传》:“夫欲空人之国,而去其君子者,必进朋党之说;欲孤人主之势,而蔽其耳目者,必进朋党之说;欲夺国而与人者,必进朋党之说。” [3]“齐田氏”六句:齐国自景公后田氏专权,齐简公时欲尽逐田氏,结果反被田常所杀。鲁国季氏专权,昭公欲伐季氏,季氏联合孟氏、叔孙氏共伐昭公,昭公奔齐。后至哀公,又欲约诸侯以劫三家,三家又联合攻哀公,哀公被迫出奔。 [4]党锢之狱:汉桓帝、灵帝之际,诸常侍(宦官)专权,凡天下知名之士,皆目为党人,屡兴大狱,免官禁锢,被称为“党锢之祸”。事见《后汉书·党锢传》。 [5]白马之祸:唐天祐时,梁王朱全忠欲以嬖吏张廷范为太常卿,宰相裴枢以为不可,梁王怒。宰相柳璨希梁王旨,借故贬裴枢、独孤损等,同日赐死于白马驿,坐贬死者数百人,朝廷为之一空。见《新五代史·唐六臣传序》。 [6]“仁者安仁”二句:语见《论语·里仁》。 [7]“冉有”二句:事见《论语·先进》:“季氏富于周公,而求(即冉有)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8]“唐柳宗元”句:王叔文于唐顺宗时联合王伾、柳宗元、刘禹锡等人,进行政治改革。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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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俱文珍等迫使顺宗禅位于宪宗,王叔文等被贬。 [9]“昔栾怀子”十一句:事见《左传·襄公二十一年》。 栾怀子:栾盈,晋人,平公时为下卿。 乐王鲋:即晋大夫乐桓子。 范宣子:即范鞅。 州绰,邢蒯:二人均晋大夫。 乃亦:“亦”字据本集及《左传》增。 [10J曲沃之变:事见《左传·襄公二十三年》。栾盈出奔后,晋将嫁女于吴,栾盈等人借机潜入晋之曲沃,又联络人入绛谋反。范宣子用乐王鲋之计,消灭了栾氏家族。 [11] “昔曹参”二句:《汉书·曹参传》:“参去,属其后相曰:‘以齐狱市为寄,慎勿扰也。’后相曰:‘治无大于此者乎?’参曰:‘不然。夫狱市者,所以并容也,今君扰之,奸人安所容乎?吾是以先之。’” 狱市:狱指诉讼,市指交易买卖。
【译文】
1欧阳先生说:“小人想要使国内没有君子,一定要向皇上进献朋党的说法。”唉,国家将要灭亡,这是它的先兆吗?祸没有比权力转移给别人更大的,而君主没有比国家有朋党更危险的。有朋党就一定有斗争,斗争起来小人一定胜利,而权力就归他们掌握,君主怎能不危险呢!为什么这么说?君子用德来侍奉君主,君主一定尊敬而疏远他;小人只听君主的话,从不违背君主的意愿,君主一定和他游乐而亲近他。疏远的容易被离间,而亲近的难于被分离。而作为君子,不得志就引身而退,喜欢他的主张而不去作官。作为小人,不得志就希图再被任用,只要报复他的仇怨。这是小人一定胜利的原因。
2我曾经议论这件事:君子像好的禾苗,种植它很难,而拔掉它很容易;小人像恶草,不必种植就能生长,拔掉了又会再次繁殖起来。世上没有不除去小人而国家能治理好的,然而要除掉小人最为困难。贬斥其中的一个就有很多人来援助他,把全部小人都贬斥就会得到众人的深怨。小到再用他们时他们就放肆地使用其威虐,大到得志而窃国。善人被他们扫尽,君主为他们不敢出大气。譬如斩蛇不死,刺虎不毙,它们伤人就更多了。齐国的田氏、鲁国的季孙氏就是这样。齐国、鲁国的执政者,无不是田氏、季孙氏的党羽,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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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几代君主都不忘要诛杀他们,而终于到齐简公的被杀,鲁昭公、鲁哀公的失国。小人的朋党,它的不可消灭竟到这样。而汉代的党锢之祸,唐代的白马之祸,那些忠义的人士,被斥逐被杀的无一遗存。君子的朋辈,它容易被除尽竟到这样。使君主知道容易被除尽的可以作为鉴戒,而不可消灭的可怕,就有所好转了。
3而且讲到君子,世上没有这样的多;小人,也没有这样的多。大凡有才有智的人士,热衷于功名而嗜好当官的,随着所用的人罢了。孔子说:“讲仁的人安于仁,有智慧的人利用仁。”这些人未必都是君子。冉有跟着孔子就是孔子门人的人选.跟着季氏就成为搜刮的奴仆。唐代柳宗元、刘禹锡假使不陷入王叔文的一党,他们的高才绝学,也足以成为唐代的名臣了。过去栾怀子在晋国得罪,他的党羽都出走了,乐王鲋对范宣子说:“何不让州绰、刑蒯返回来?他们两人是勇士。”范宣子说:“他们是栾氏的勇士,我能得到什么呢!”王鲋说:“您像栾氏一样对待他们,也是您的勇士了。”唉,范宣子早些听从王鲋的说法,难道只是得到两人的勇力,而且怎能有曲沃的变故呢!
4我认为治国之道,在去掉过分罢了。如果贬斥他们的首恶而宽恕其余的人,使有才能的人不失去富贵,没有才能的人不招来遗憾,将为我所用而唯恐不及,又有什么怨恨要报复呢?人们所以作盗贼,是因为衣食不够罢了。农夫和城市居民,怎能保证他们不去作盗贼,而衣食已经富足,盗贼难道有不能回去作农夫和城市居民的吗?所以善于消除盗贼的人,要开放他们衣食的门路,恢复他们的本业;善于消除小人的人,用富贵的正路来引诱他,使他们的朋党毁坏。靠武力的威势来取得胜利的,大概没有不反被所咬的。
5过去曹参治理齐,告诉他的后任说:“小心,不要去干扰狱市。”狱市,是奸人所容纳的地方。知道了这,也差不多善于治国了。奸固然不可以助长,也不可不容纳。倘若奸人没有容身之地,难道是君子的久安之道吗!牛僧孺、李宗闵的党羽遍及天下,而李德裕用一人的力量,想把他们的党羽一网打尽并置之死地,这就使李德裕来不及转身而已经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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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仇人的祸害了。奸臣再一次势盛,忠义之士更加衰落。靠武力的威势来取得胜利的,果然不可么!我因此继续了欧阳先生的说法,而作为君子和小人的鉴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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