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悲剧:《雷雨》悲剧主题的还原阐释
摘要:《雷雨》被接受的命运是颇为曲折的。受种种因素的干扰,学界一直把雷雨定位在家庭悲剧和社会悲剧层面。但对于现代文学作品的研究,理应从原版本进行考察,而且尽量要抛开政治语境和主流意识形态的干预,来还原作品的真实面目。若本着这种原则来解读《雷雨》,就会发现《雷雨》首先是一部命运悲剧。这种认识,便是对《雷雨》悲剧主题的一种还原性阐释,其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作家的创作动机——形而上的理性思索;人物的命运遭际——“郁热”状态下的挣扎困境;观众的审美感受——先悲后愤之情。
关键词:曹禺;《雷雨》;命运悲剧;挣扎困境;审美感受
作为一部话剧经典,《雷雨》被接受的命运是颇为曲折的。[1] 人们对《雷雨》的理解存在着一定的误区和思维定势。既有普通民众认为是“一家人乱搞男女关系的事情”[2],又有学界的固定理解模式,即认为是家庭悲剧和社会悲剧[3]。甚至“面向21世纪课程教材”《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也有类似评价:《雷雨》是一部杰出的现实主义的家庭悲剧,写出了封建家庭不合理关系所造成的罪恶和悲剧[4]。之所以有这些误区及固定理解模式,离不开三种因素的影响,即《雷雨》剧本的“不完整”的舞台演出、被“修正”了的《雷雨》版本(指删除了“序幕”和“尾声”的版本),以及传统的社会历史学视角。但是要注意,对于现代文学作品的研究,理应从原版本进行考察,而且尽量要抛开政治语境和主流意识形态的干预,来还原作品的真实面目。若本着这种原则来解读《雷雨》,就会发现,《雷雨》首先是一部命运悲剧,其次才称得上是家庭悲剧和社会悲剧。这种认识,便是对《雷雨》悲剧主题的一种还原性阐释。因此更为合理和有效。本文将从作家的创作动机、人物的命运遭际、观众的审美感受三个方面来阐释《雷雨》在主题上首先是一部命运悲剧。
一、作家的创作动机——形而上的理性思索
考察作家的创作动机即是从发生学的角度来研究作品,因而有助于准确地把握作品内涵。那么,曹禺创作《雷雨》时的动机是什么?是为什么写的?这儿有一篇十分重要的参考文献,就是《雷雨-序》,是在1936年1月,当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雷雨》单行本时,曹禺为了回答人们在演出和评论中提出的各种问题,就专门为这个单行本写了一篇近万字的序言,这是作者最早谈《雷雨》的一篇十分重要的文章。也是考察《雷雨》主题内涵很有价值的一篇参考文献。在这个文献里,作者再三地谈到他的创作动机,其中有两段话应当引起注意。第一段是:“累次有问我《雷雨》是怎样写成的,或者《雷两》是为什么写的这一类问题。老实说,关于第一个,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第二个呢,有人已替我下了注释,这些注释有的我可以追认——比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恶’,——但是,很奇怪,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不应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明显地意识着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什么,------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一个模糊的影象的时候,逗起我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5] 接着又认为:“情感上的‘雷雨’所象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这种宇宙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使用它的管辖。这主宰, 希伯来人的先知们称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他为‘命运’, 近代的人撇弃了这些恍惚迷离的观念, 直截了当地叫它为‘自然的法则’。 而我始终不能给它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实相。因为它太大、太复杂。我的情感要我表现的,只是对宇宙这一方面的憧憬。”[5] 由此可见,曹禺是由于“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以及“对宇宙这一方面的憧憬”才创作《雷雨》的。而以往论者跟据社会学观点得出的“暴露大家庭的罪恶”之说,也是作者“追认”的。言下之意,他一开始根本就没有朝着这方面想。这是1936年时候的两段表述。那么事过境迁,十七年后,作者在反思《雷雨》时说得则更为明确: “在写作时,我把一些离奇的亲子关系纠结在一起,串上我从书本上得来的命运观念,这里没有阶级观点”。[6] 很明显,作者的出发点就是要写一部命运的悲剧。
实际上,曹禺对悲剧的这种思考是一种观念性的思考,体现的是人类对宇宙变幻莫测
所作的形而上的理性思索,他明显地受到古希腊命运悲剧的影响,因而《雷雨》中融合宗教、命运、哲学于一体。其实,纵观《雷雨》故事的全过程会发现这的确是一个在现实中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悲剧,因为它太过于巧合和离奇了。然而,作者却选择这个“在现实中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悲剧”[7] 作为抒发情怀的载体,这本身就体现出是作者在对一种观念性的形而上的追求。即作家所要思考的正是:人对命运的抗争与命运对人的主宰这样一种人的矛盾命运状态的深层次命题。可见,作家也并不像有人说的是在表现什么宿命论思想,而是他在命运观支配下通过一种艺术实践来形象地表达自己对宇宙人间的理性思索。
但是一般而言,创作动机也并不能完全决定于一个作品的形象内涵,因为一个富有生命力的作品形象总是远远大于作家创作思想的。因此,要阐释《雷雨》是否首先是一部命运悲剧,还要取决于作品的基本精神,即剧中人物的命运遭际。
二、人物的命运遭际——“郁热”状态下的挣扎困境
人们无论是阅读《雷雨》剧本,还是观看《雷雨》的演出,似乎总有一种闷热、烦躁、阴郁、压抑的气势或气流冲击着感官。这气流首先就是来自于自然环境的“闷热”状态。因为故事发生的季节是夏天最闷热的时候,于是能听到蝉鸣、蛙叫、雷鸣、风吼等自然界音响。所以一出场的人物都喊“真闷啊”、“真热啊”。第一幕四凤出场时是在给蘩漪煎药,就不停地喊“闷热”,汗流满面,同时把窗子打开。蘩漪出场时也是喊太闷了,并悠悠地扇着她的小蒲扇。等等。
那么,这些人物的言行是否就仅仅是因为自然环境所致?显然不是。通常有一句话叫做“言为心声”,“心静自然凉”,甚至于在文学理论中还有个说法就是“一切景语皆情语”。由此看来,这些人物的言行也是他们内心状态的流露,他们的心思是不安静的,始终处于一种闷热、郁热的状态中,我把它称之为生命的“情热”状态。这种情热关乎情绪、心理、
性格,具体指的就是一种超常态的欲望追求和追求受阻的状态,从而形成了人物的“生命郁结”,这种郁结又困扰着剧中的每一个人,他们为了自我拯救便开始挣扎,但越挣扎便越陷入更深的泥潭难以自拔,如曹禺所说,“在《雷雨》里, 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 落在里面, 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他们“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在拯救自己。” [5] 因此,这是一群挣扎的泥鳅,如这幅图示所呈现的:
剧中八个人物之间胶合粘连,盘结纠缠,错综复杂,从而“反向合作”织就了一张无法挣脱的命运之网,互相扭打纠结在一起,寻找出口但又没有出路,最后一个个陷入了生命的困境中,在雷雨交加之夜悲剧总爆发,震人心魄。这一切正显示了如作家所说的“宇宙斗争的‘残忍’和‘冷酷’”。[5]
其中,在“郁热”下挣扎的最激烈的莫过于女主人公蘩漪。她一出场,就拿着一把小团扇悠悠地扇来扇去,这也许是少奶奶高贵的习惯,不见的能扇出多少风,但观众依然能窥探到她内心的不平静,能强烈地感受到她情热能量的冲击力。蘩漪天生是有情热的,她年轻时活泼美丽有个性追求,但当嫁给周朴园后她的健康的情热逐渐被窒息了,成了周家大院的活死人,本来是要等死的。但命运的安排,让她偏偏遇上了从乡下来的充满着朝气的比她小六七岁的周萍。青年周萍的情热忽然间复苏了蘩漪即将枯死的心灵。他们便开始了疯狂的相爱,在欲望的漩涡里打着昏迷的滚,即使犯了灭伦的罪也不怕。然而,疯狂过后的理性抑制了周萍叛逆的脚步。这个懦弱的孩子便退缩了。但蘩漪一旦苏醒,就像着了魔一般,陷入了人的非理性的对“情欲”的超常态渴望,她的挣扎是为了自救,但环境催生了她雷雨般的性格,阴鸷乖戾,这个女性变得相当可怕。在剧中,她总是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楼梯口或者客厅,一身黑衣打扮,脸上没有表情,眼睛幽幽闪着寒光,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富有杀伤力。她在夜晚跟踪周萍到四凤家,一切都那样神秘和悄无声息,不仅让周萍甚至观众都有点恐惧。可以说,蘩漪身上充满了原始的野性、魔性、非理性和破坏性。
她的挣扎自然能引起人们的共鸣,但同时又是苍白无力的,其命运的魔圈到最后也没有解开,更没有冲出生命的困境,最终发疯了,以此平息了这种极端的情热状态。而大少爷周萍呢,他为了摆脱蘩漪的纠缠和家庭的阴冷,把余留的一点“情热”散发在四凤的身上,想用一个新的灵魂来洗涤自己,拯救自己,但这样的“挣扎”并没有获得救赎,而是犯了更可怕的罪恶,不但引发一场乱伦,而且还导致蘩漪极端的的报复,由跟踪到公开,极度恐惧和绝望的周萍开自杀了,同样也没有走出生命的困境。读过《雷雨》,人们恐怕不会忘记一个喜欢运动喜欢打球的阳光少年。他就是单纯善良又可爱的周冲。这个孩子健康的“情热”完全郁积在自己的精神梦幻中。周冲也死死抓住四凤不放,甚至可以随四凤、周萍三人一同去生活,实在是过于单纯了,可见这个少年并不能了解自己,不能了解人生,更无法了解别人的生活,仅仅因为性格的单纯和青春的激情而陷入了自我构筑的梦幻堡垒,而四凤碰巧就是这个堡垒中的一个精神理想而异。从这个意义上讲,周冲抓住的并不是四凤这个人,他爱的也不是四凤这个少女,他爱的是爱,是梦,是理想。当然最终这个孩子也就被那绵绵不尽的渺茫梦幻所掩埋,随着四凤这个精神上的精灵一同而亡。这是善者的挣扎和努力,但到头来仍没有冲出命运的围城,这大概就是曹禺苦苦思索的宇宙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吧。
此外,鲁侍萍的情热是一种屈辱之苦,她也不是什么宿命论者,因为这个底层妇女也并没有完全顺应天命,她死而得救,嫁过两夫,但仍然清白要强,五十多岁了还到800里以外的学校打工,并没有自暴自弃,她的人生希望可谓是寄托在儿子鲁大海和女儿四凤的身上,尤其希望四凤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辙,这是侍萍努力向上的一种“挣扎”的表现。但宇宙是残忍的,命运是无情的,四凤偏偏又重复自己当年走过的路,可见侍萍的努力向上的挣扎也并没有突围出生命的困境,最后也成了疯子,彻底进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里。周朴园的情热是一种忏悔之累,十几年来一直在儿子面前保守着过去的秘密,家长的尊严,但蘩漪却捏着他的把柄,最后宣告了这个秘密,于是悲剧总爆发,死的死,伤的伤,唯独让他这个清醒的活人承受着最残酷的打击和最深重的苦难,这是周朴园挣扎后的回报。还
有鲁贵的情热是一种贪婪之苦,这个卑劣的人也抓住四凤不放,他的挣扎在于满足自己的物欲,最终因贪酒而死。鲁大海的情热是一股抗拒之气,受伤而离家出走,但他的人生可能又是一番新的挣扎。这八个人物之中,四凤是最没有依靠的一个,她只能从侍萍和周萍那里获得生活的力量,可是这两个人都需要靠她来解救自己,结果最后谁也没有被解救出来,一起毁灭了。综上所述,《雷雨》呈现出来的就是一个纠缠在一起永远无法解开的结,任谁怎样的挣扎,也挣脱不了这张密不透风的命运之网,难以释然这心灵的魔,即使挣扎成功,突围出去,那必须的付出生命的代价。即便是活着的人最终也只有皈依上帝,才有可能平息郁热的灵魂,如周朴园,家破人亡后把周家大院捐给了教会做医院,自己也成了徒。这所有的一切正如作家所言:但凡挣扎到最后,换来却是残忍和冷酷。总之,这是一张牢固的命运之网,当你在情热的郁积下开始挣扎起,命运的悲剧也就陆续上演了。
三、观众的审美感受——先悲后愤之情
话剧接受的对象是观众。观众的看戏感受如何,也能说明它是否首先是一部悲剧。亚里士多德等许多评论家认为,作为一部悲剧,它给予观众的美感,应该是或怜悯、或恐惧、或悲愤,而作为一部命运悲剧,它给予人们的美感享受,首先是怜悯,然后才是其他[8]。因为命运悲剧所表现的是正人的意愿与命运相冲突所产生的不幸结局,如鲁迅所言,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若以此来衡量《雷雨》,它首先引起观众感情共鸣的恰恰就是悲悯。
《雷雨》中有四个场面最能激起观众的情感波澜。一是周朴园强迫蘩漪吃药。听听周朴园怎么说。在此,我们虽然同情蘩漪的不幸,但周朴园的专横之外似乎仍有关心蘩漪的一面,因而对周朴园的感情是复杂的。二是周朴园和鲁侍萍的重逢。听听周朴园的表白。观众虽然同情侍萍的不幸遭遇,但对于周朴园的“怀念”侍萍,也不能完全视为虚伪,因而对周朴园的感情还是复杂的。三是周萍夜闯四凤家里。观众虽然鄙薄周萍的轻浮浪荡,但也能感受到他的真情之所在。四是雷雨之夜悲剧总爆发。在紧张的气氛中,观众首先也
是为蘩漪发疯、周萍自杀、周冲和四凤的触电而死感到震惊、同情和悲悯。只是到全剧的结束时,当回想起每一幕的情景、思索悲剧何以发生的原因时,才随着悲悯的感情,生出对周朴园以及那个家庭的愤懑之情。
其实,观众在观看话剧时所产生的先悲后愤的情绪,与作家的用心也是一直的。曹禺曾说:“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看戏的人们, 也以一种悲悯的眼光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5] (P183) 为此,他特意写了序幕和尾声,并说道:“提出‘序幕’和‘尾声’的用意, 简单地说,是想送看戏的人们回家,带着一种哀静的心情。”[5] 很明显,作者是以悲悯的心情来写戏的,也希望观众以悲悯的心情来看戏,并且希望观众在看戏之后是带着悲悯的心情回家的[9]。但在建国以后,作者把《雷雨-序》里的这些话都删掉了,也把剧本的序幕和尾声去掉了,但尽管如此,话剧《雷雨》悲悯的感情基调并没有太大改变,我们在谈剧或看戏时,只要是一个正常的人带着正常的心情,不为某种成见所蔽,谁都会强烈地感受到这种悲悯之情的。而这一切,正是命运悲剧所能带来的审美感受。
通过以上三个层面的分析,可以认为,《雷雨》首先是一种形而上的理性思索之物,是在深层次上探索着隐藏在现实人生背后深处的人的生命存在和命运状态的奥秘和复杂性。因此说它首先应该是一部关于人的命运的悲剧。然后才是其他。
参考文献:
[1]王卫平:曹禺三大名剧的接受历程与当代价值[J].文学评论.2005(6).
[2]曹禺:我的生活和创作道路.参见王兴平、刘思久、陆文璧:曹禺研究专集[M].福建: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 第109页.
[3]唐弢:中国现代文学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第181页.
[4]朱栋霖、丁帆、朱晓进:中国现代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第229页.
[5]曹禺:雷雨-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第180-185页.
[6]曹禺:我对今后创作的初步认识[N].文艺报.1950(3).
[7]曹禺:简谈《雷雨》[J].戏剧文学.1979(2).
[8]亚里士多德:诗学.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第19页.
[9]韩南宗:社会悲剧,还是命运悲剧[J].广东民族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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